森朵餐桌日常

       阿哥出生的那一天，我因為剖腹產麻藥打得太多，只撐到醫生說：「寶寶出來了」，就不能遏止的昏睡過去。夜半醒來，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媽媽，她捲曲睡在病床旁小小的沙發上，我才動了一下下，她就醒了過來，拿著棉花棒要沾我的嘴唇，我著急的問：「寶寶有沒有五根手指頭？」她說：「有，長得很漂亮。」我懸著的一顆心安定下來，覺得從未有過的睏倦。我媽媽為我擦臉，又摸摸我的頭髮，她說：「趕快睡吧，明天就看得到寶寶了」。她微微笑著的模樣很溫柔，跟平常嚴肅的樣子並不一樣。其實，我一直以為這一天我的媽媽會對我說，知道了吧，生小孩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。

     小的時候過生日，她總是跟我說，這一天是母難日。我要感恩，因為媽媽九月懷胎，歷經千辛萬苦把我生下來。我對生日的記憶大概是這樣：有一個蛋糕，有一本世界名著當禮物，然後感謝媽媽讓我來到這個世界。

     在我寂寞的童年，倔強的青春期，我不止一次的想過，活著是不是真的是件很美好的事？我很健康，長得不太難看，腦袋雖然笨了一點，跟一般人也差不多，但可能就是笨又想得多，我有點憤世嫉俗。很長很長的歲月裡，我並不曾感受到「生」的喜悅，也因此不在自己或任何人生日時有過感動。

每逢三節收到水果禮盒，打開來一看是梨子，阿哥都深深嘆一口氣。我們家的飯後水果若是切梨子，只有先生和阿弟吃，偏偏水果禮盒的梨子大的驚人，還十二顆。一餐一顆大梨子連吃十二天，我先生最後看到梨子就怕。唉，梨子又大又甜又貴，我和阿哥倒底為什麼不吃呢？

    阿哥從小氣管不太好，四個多月大就得過嚴重的細支氣管炎，以後每次生病都是以咳嗽開始，也以咳嗽收尾。兒子咳一聲媽媽心口就痛一下，我自然是西醫中醫都看，吃遍傳說中各種咳嗽偏方，其中一帖大家都聽說過的「川貝冰糖燉梨子」，還真的是一吃見效。

    可是川貝有種特別的苦味，混合在煮的熟爛的梨子裡，滋味是無法形容的怪。不管加了多少冰糖阿哥都敬而遠之。餵小孩吃西藥，爸媽還可以強灌，才一口嘛。長大後的阿哥多苦的西藥也都眉頭皺一下吃掉了。可是這麼一碗燉梨子總不能用灌的，我得又哄又勸又生氣，到最後阿哥只要一看到我捧著那碗梨子湯，就露出驚恐的表情說：「媽媽我不要吃這個。」

    有一回在外面吃飯，上餐後水果時親戚夾了片梨子給阿哥：「吃看看，今天這梨子很甜喔。」阿哥搖頭說：「不，梨子很苦。」大家都覺得阿哥好奇怪喔，梨子怎麼會苦呢？其實，阿哥沒有吃過「真正的」梨子。

  朋友的老大國小五年級，是個小少女了，她很煩惱，女兒對自己的服裝太有意見。我想這當然的嘛，現在的小孩兩歲半就自己決定要穿哪一條裙子哪一雙鞋，十歲的小女生，不管是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公主或小皇后，都是可以理解的。

    可是這位小女生嫌棄媽媽新買的裙子，說：「這個牌子很爛，我想穿Hello kitty的衣服。」

    媽媽很生氣，這麼小的孩子居然也會挑名牌：「以後我買什麼你就穿什麼，我就是給你買菜市場的衣服你都要穿」。

    小女生委屈地說：「為什麼我同學都有我沒有？」

20130219，我要把這一天記下來。

睡前用手掌磨蹭阿哥的臉頰，看他濃而長的睫毛、黑的發亮的瞳孔，看他小小的臉在我掌心下愉快的笑著，他看著我，我看著他…..我覺得人生沒有比現在更美好的時刻。突然他問我：「媽媽你為什麼很高興？」

是我的笑容太開心了嗎？我說：「看到你我就很高興。」

   有一回上英文課我不小心打了個呵欠，趕緊說聲sorry，老師問：「昨晚沒睡好嗎？」我笑：「小孩出生後我從沒睡好」。英文課的同學許多是孩子長大了的家庭主婦，對我身處的階段非常瞭解，大家我一言你一語，話題於是轉向了媽媽的睡眠品質。

       而結論就是媽媽的睡眠沒有任何品質。

       這最大的罪魁禍首，我想就是餵母奶……不，這樣說很多人會打我，正確說法是：餵完奶後絕對不能和小寶寶一起沉沉睡去。阿哥是個純母奶寶寶，不喝奶瓶，不喝牛奶，完全依靠著媽媽的乳房活下去，晚上睡覺時夜奶非常頻繁，12點睡前餵一次，然後3點、6點都要起來餵奶，這不是newborn時才這樣喔，這情況持續到我懷了阿弟，才斷了他的母奶，而這時我已經過了十個月從沒連續睡超過四小時的生活。

       我向來睡不好，總要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才能入睡，偏偏剛睡熟又要起來餵阿哥，每一次都像打仗一樣痛苦不堪。凌晨時分正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，這種情況下要我餵完奶還記得把孩子抱回嬰兒床，真是天方夜譚。所以阿哥從出生後就一直和我們同床，他的嬰兒床只拿來放棉被，一天也沒用過。

 我記得一件很小很小的事:

    有一年快到聖誕節的時候，媽媽跟我說，聖誕老公公想送我一份禮物，可是不知道我喜歡什麼，我說，我想要一件給芭比的新衣服。  

    聖誕夜那晚我有點緊張，怕芭比的新衣服會不會太小？會不會不好看？我睡得不太安穩，半夜醒來，發現襪子沒有在旁邊，趕緊跑去找爸爸媽媽，打開房間的時候看到他們正把衣服塞進聖誕襪……我當然知道了世上沒有聖誕老公公。

    可是我很高興，心裡漲滿了幸福的小泡泡：原來我的爸爸媽媽，好愛我喔。禮物倒底是誰送的有什麼關係，愛我的人想給我驚喜，所以用這種方式送禮物。我的爸媽被發現的時候很鎮定，他們說，聖誕老公公今年太忙，所以叫爸爸媽媽幫忙裝禮物，不過既然被我發現了，那麼明年開始禮物就統一由爸媽發給小朋友。從那一年開始他們給我聖誕禮物，還是說聖誕老公公給的。我心裡覺得真好笑，這又不是長腿叔叔的故事。

不知道是因為工作有相關性，還是興趣使然，我先生很喜歡逛生活雜貨。他送我的小禮物非常特別，像是意大利陳年香醋，或是在大阪的梅田百貨帶回來的Chabatree柚木量匙、洋槐木盤……收到這些美麗的廚房小物總讓我又喜又驚：難道他對我的廚藝有什麼特別的期許呢？

家裡的每一碗一盤，都是細心挑選的結果。這世上沒有相同的木頭紋路，所以即使是一根湯匙，也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湯匙。我的O&Co橄欖木砧板，是專門用來做蔬菜沙拉時使用，因為切菜的時候會有獨特的香氣沾染在蔬菜上，再滴上青檸檬味的橄欖油，是連不太吃生菜的我都喜歡的簡單美味。O&Co的網站上說：「橄欖木餐具適合做為生日禮或祝賀婚禮之用，象徵永恆、長久與智慧」，我想其中的藴意十分深遠。

而其中佔據廚房最多空間的，就是各式各樣杯子。我愛喝茶，先生愛喝紅酒，兩人都有收集杯子的小小狂熱。我每到一個城市就帶走當地的星巴克馬克杯，有的杯子並不特別細緻美麗，卻能提醒我走過的那段路程。其中我最心愛的，是這個倫敦馬克杯，紀念了在倫敦唸書的歲月。

洪蘭教授在為一本書寫序時提及：「我們每個人都會懷念媽媽的菜，除了美味、懷舊，其實還有安全感在內」。也許因為如此，我們常常說「媽媽的味道」，媽媽做的滷豬腳又Ｑ又滑，媽媽做的麻油腰花又嫩又香……即使是再少下廚、不諳此道的媽媽，孩子也永遠記得生病時媽媽親手做的，那一碗白粥的香甜。

       但如果是從來沒有下過廚的爸爸呢？什麼是爸爸的味道？

       每個星期天早上，我先生都要去離我們家開車半小時的ＸＸ肉燥飯，招牌已經斑駁的看不出名字，只隱約有個「肉」字。對於從北部嫁到南部的我，最不可思議的就是早餐又是魯肉又是白米還來碗魚湯這件事，尤其是每次一進店裡，那整盤魚頭的眼睛雪亮的盯著我，空氣裡飄忽的魚腥味，老闆豪爽的拿起整包味素倒進湯裡……都讓我對這家店是敬謝不敏。孩子出生之後，我藉口這家店沒有嬰兒座椅、兒童餐具，來來往往熱騰騰的湯更是有燙傷兩個寶貝的風險，我努力說服先生隔壁咖啡館的brunch是這麼慵懶優雅，而他也覺得蠻有道理的……於是星期天早上他把我們母子三人留在咖啡館，自己風雨無阻的去吃肉燥飯。

       我想這家店一定是有什麼魔力，能讓我先生對方圓百里超過三十家的肉燥飯視若無睹，是因為魚湯最新鮮、肉燥油嫩肥甜？或者是，那一大包白色粉末裡裝的不是味素，而是……？

 阿哥的門牙2歲時在日本旅行時因為跌倒，撞斷了半顆。我們回台灣後雖然立刻帶著半顆牙齒去看牙醫，無奈已錯過第一時間，只能以填補處理。填補材料容易掉，而且清潔上要特別注意，很容易牙床上長膿胞、或是牙齦發炎。阿哥的第一位牙醫是我的牙醫，為我做過假牙與植牙，是我們家很信任的家庭牙醫。作為一個病人，我可以忍受種種的不適與恐懼躺在椅子上完成治療，我覺得牙醫很親切、護士們也都很可愛。可是作為一個病人的媽媽，我的感覺就變了，當我看到護士小姐們用力抓著阿哥手腳壓住他的胸膛，牙醫跟我說：「他會哭是正常的，哭久了就知道哭沒有用。」我覺得這家診所對阿哥太冷酷了。我的兒科醫生說，我應該找一家兒童牙醫。

於是阿哥的第二位牙醫是專門的兒童牙醫，她是個有小寶寶的女醫生，我一直覺得她應該更能體會孩子的心情，幾次的例行檢查都很平順的進行。前天睡覺前檢查阿哥牙齒，發現這顆門牙的牙床上長出一顆大膿包，我趕緊帶他看醫生。檢查後發現連牙齦裡還有好幾個破洞，原來是疱疹性牙齦口腔炎(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嘴破)，可能是阿哥前陣子感冒，免疫力比較低下而感染。

這下出動了三個護士和我一起抓住阿哥，醫生先用針刺破膿胞，在用力一擠讓血水流得更乾淨，我看到阿哥滿口是血，我的眼淚幾乎要和他的一起掉了下來。醫生說，其實這樣不太痛啦。我看著醫生在阿哥門牙與牙床的接縫處反覆用棉花清潔，拿出一個大針筒注入藥水，阿哥哭的非常歇斯底里，我心裡想這樣真的不太痛嗎？然後醫生說，「真的痛的來了」。

她拿出碘酒，在阿哥牙齦上的破洞上來來回回的擦拭，阿哥口齒不清的哆索著喊：「媽媽、媽媽……」我看得出他的恐懼和痛楚已經瀕臨最高點，我不停的安慰他快好了，請他再忍耐一下。

上個週末我和先生帶小孩去百貨公司，出門前阿哥一定要帶新買的小火車一起去，這台小火車會自己發出聲音，會走軌道，是阿哥的最愛。不過這種精密玩具怕摔，所以爸爸耳提面命的說：「如果你把它弄壞，把把以後就不買玩具給你了。」

想當然，阿哥十分珍惜這台小火車。當我們到了百貨公司，我帶著阿弟去另外一邊看鞋子，把阿哥和爸爸留在玩具區，我又提醒了先生一次，「不要再給他買玩具囉」，才敢走人。沒想到沒過很久，從我這一頭都聽的到有一個淒厲的孩子哭聲，哭得驚天動地，歇斯底里，我認出來那不是我兒子的聲音嗎，火速抵達「案發現場」，這時阿哥哭聲停止，手上還多了一盒新的高鐵列車。

先生解釋，剛剛阿哥不小心把小火車摔到地上，連火車蓋子都破了，我先生很生氣，念他：「才剛剛講，你怎麼就把小火車弄壞了……」阿哥難過到當場放聲大哭，路人們則對我先生投以注目的眼光。

我先生最怕這個，好像大家以為他是不是偷拐人家小孩一樣，他說：「不准哭」，阿哥哭得更是驚天動地，我先生立刻說：「不要哭了啦，把把再買一台高鐵給你。」

 不要給別人的孩子糖果，因為你不是他媽媽，你不知道他剛剛是不是刷過牙，等一下是不是要吃飯，你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顆糖果沒有含色素糖精香料，會不會使他一整天躁動不安，難以管束，因為你不能擔負這些責任，所以請不要給別人的孩子糖果，你以為的親切，事實上是困擾。

不要摸別人的孩子臉頰，尤其是小寶寶。你一定覺得你的手很乾淨，其實你剛剛才倒過垃圾、按了電梯，甚至上完廁所忘了洗手，你的手起碼有一億個細菌。你說有細菌有什麼關係，你是在增加他的抵抗力，拜託，你不是那個半夜要起來三次，整個禮拜都在跑醫院的媽媽。你的手摸小寶寶的臉，因為他很可愛，可是你沒有看到媽媽的臉變得很難看。她可能會阻止你，也可能出自禮貌什麼也沒說，可是她在心裡想，你真討厭。

陌生人，請你不要。   

 阿哥的黏土課有個玩積木的遊戲區，很受到這些小小孩的歡迎。這天上課時間到了，一個媽媽要牽小女孩的手去教室，小女孩甩開媽媽的手，不耐煩的說：「我不要去，我要玩積木。」媽媽說：「我已經付錢了，妳趕快跟我一起去上課。」小女孩大聲說：「我不想去上課，妳為什麼要勉強我？」她含著眼淚倔強的看著媽媽。大家的眼光都偷偷看著這對母女，媽媽受到空氣裡無形的指責，生氣的說：「是你自己說要上課的，為什麼要等我課程都買了才不去上？」「我也會情緒不好啊，媽媽這樣真的很過分。」

我當場傻眼。這小女孩個頭小小的，頂多兩歲多吧，會說出這些話，這真是太厲害了。我和幾個朋友說起這件事，他們說：「比這個厲害的更多，現在的小孩子不得了，什麼都會講。真奇怪是去哪裡學的啊？」

去哪裡學的啊？我也默默的想這件事。阿哥有一天和兩個朋友去公園玩球，結局每次都一樣，就是大家一定要搶某顆球，爭的面紅耳赤的，眼看就要打架了，阿哥突然搶走球說：「兩個都沒有，搶東西，哼，統統收起來。」我覺得這句話好熟悉噢，阿哥什麼時候會這樣講話了？

有一天爸爸買了一組小火車和軌道，小火車會發出聲音，會自己走路，兩歲的阿哥一歲的阿弟簡直搶紅了眼，最後就是弟弟推哥哥，哥哥壓弟弟，兩個人同時爆出淒厲的哭喊，眼看情況即將一發不可收拾，我立刻上前搶走了兩個人手上緊抓的小火車，我說：「搶東西？兩個都沒有！」

 阿哥一歲半時，阿弟出生了，他是在剛學講話的時候就開始知道哥哥與弟弟這兩個字彙，而且總是出現在這樣的句子裡：「你的玩具給弟弟玩嘛，你是哥哥啊。」「弟弟在哭，媽媽先給弟弟喝牛奶」「哥哥要愛護弟弟！」

有沒有發現：三句話錯了三句。阿弟出生後，阿哥從一個又乖又甜的小天使變成恃強欺弱的小惡魔。他對別人都十分大方，可是阿弟一碰到他的東西，他就會尖叫。他本來不喜歡喝牛奶，只要看到阿弟喝牛奶就會吵著也要喝，而且先給阿弟就哭得死去活來，原本是可以耐心等待的孩子，變成了只要慢一點他就會流著眼淚躺在地上耍賴打滾。

我奉行愛的教育，從未打過孩子，連罵孩子時都怕聲音太大嚇到他，可是一個媽媽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被攻擊.....即使攻擊的這個人是另外一個孩子。阿哥打阿弟，推阿弟，有一次還拿遙控器砸阿弟的頭，每一次我都拿起重重的棍子毫不心軟的打下去， 我才不管什麼以暴制暴不對，我只知道我剛出生的小兒子被欺負了，我要保護他。

經歷了幾次打手心、罰站沒用，處罰進階到了關廁所。有一天我瘋了，將他關在一片漆黑的廁所，阿哥真的很害怕，甚至怕到尿溼了褲子瘋狂敲打門，「媽媽媽媽……」

          妳對這樣的畫面一定不陌生：一家三口外出用餐，寶寶坐在媽媽旁邊，先生坐在對面，吃飯的時候媽媽吃一口，然後花十分鐘餵寶寶，媽媽再吃一口，然後……先生已經吃完了，把握時間拿出iphone，玩得津津有味。媽媽和孩子一邊說話一邊餵飯，先生玩著手機或打電話，從頭到尾沒有參與，要不是聽到他們吃飯前說了「你要吃什麼」，吃完飯說「我去結賬」，還真懷疑他們是不是併桌的路人。

只有爸爸對手機著迷嗎？不，媽媽也是。自從facebook流行後，媽媽喜歡把孩子的照片放上網，和朋友一起喜滋滋的交換孩子的點點滴滴，可是，媽媽們無時無刻都在拍照、上傳、回覆，孩子有時候拉著媽媽的手想說什麼，媽媽總是說：「等一下」。可是這個一下好久喔。

有一次和孩子在書店講故事書時，一個小男孩湊過來我們旁邊聽，我有點小得意哪，暗想也許是我的故事講的太好了，所以吸引了這個小男孩。這種情形常出現，我和孩子也不以為意，可是今天這個小男孩不太一樣，他特別的……投入。我的孩子比較小，兩歲多，所以當念比較長一點的繪本時，我有時候會省略一些情節和對話，這個小男孩六、七歲多吧，可能會認字了，他很認真的指著我省略的對話：「這句寫什麼？」或著指著圖案裡的字說：「ㄟ，這裡妳沒有念」。

我對大人不一定有耐心，可是只要是對著孩子，我立刻變得兢兢業業，有一種使命必達的決心感。所以那天的繪本念的特別起勁，本來十幾分鐘就會念完的故事，念了半個小時才結束。

 小的時候遇上了難過的事，我媽媽總是跟我說：「不要哭，你要勇敢」。而直到我長大了才知道，勇敢不會不痛，勇敢是痛了不哭。有一天阿哥為了得不到想要的玩具放聲大哭，我解釋了很多為什麼你得不到這顆氣球的原因──那不是你的，哭也沒有用，因為那是別人的。他哭得更大聲了，他就是很想要很想要那顆氣球嘛。我不耐煩的說，不要哭，你要勇敢。

他抬起頭滿臉是淚的看著我，你可以知道，他真的是傷心欲絕。

我忽然覺得我很殘忍。

幹嘛叫一個兩歲半的小孩勇敢？他會有一輩子的時間面對這些事：讀了很多書就是考不到第一名、喜歡的人喜歡別人、網球比賽輸了要有風度的恭喜對方，眼淚都已經流下來了還要說對方實至名歸……這些對我們都那麼艱難、痛苦。我們都不想勇敢，想要放聲大哭哭到眼淚鼻水都黏在臉上，想要一股腦把網球拍丟到地上用力採幾下……如果這時候有人跟你說，你以後的人生都會是這些鳥事，所以現在開始習慣吧，你會不會氣到躺在地上吐血？

 我寫作的地點在書房，有時候晚上好不容易有時間寫東西，說實話最怕我先生突然進來，當他一坐在沙發上看書，我的頭皮就開始發麻—寫東西的時候有個人在你背後，感覺就像小時候做功課媽媽在旁邊的感覺。偏偏又不好意思跟他說。當然，看到我先生，兩個人能說說話我是很高興的，早上他出門時我和孩子都在睡，下班後他不是去應酬就是去運動，一整天除了這個時間，還真沒有說話的餘裕。我有時會猶豫，該和他繼續聊下去，還是坦白的說我想寫東西請他出去呢？可是每次只要他願意，我都會一直一直和他聊下去。我可以擠出其他的時間寫東西，早起一點，或晚睡一點。可是只要一次兩次不聊聊天，就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聊了。聽起來太危言聳聽？一點也不。女人對孩子和對老公的態度不一樣，媽媽對孩子付出不求回報，可是哪一個女人不想要男人疼男人寵？而這世上除了妳媽，絕對沒有妳想要人家疼不用疼人家的。想要一個男人對妳好，第一步就是要對他好。這道理這麼簡單，可是被多少重心在孩子身上的媽媽所忽略呢？

有一陣子兩個孩子都生病，偏偏鐘點保姆因為有了正職工作不能做了，我一邊找新的保姆，一邊照顧孩子，先生卻每天晚上都有應酬，甚至到半夜才回家，我那時可以忍住不對他發脾氣，已經覺得老娘夠賢惠了，更別說什麼聊聊天談談心了。很幸運一個星期後我找到新的鐘點保姆，趁白天的時候還可以喘口氣休息幾個小時。所以當天晚上他回來後，我喜滋滋的做了一杯蜂蜜檸檬水給他，挑了他喜歡的玻璃杯，還隨手切了一片檸檬做擺飾。我站在他電腦桌旁邊一邊聊天一邊幫他按摩肩膀，他受寵若驚，然後歎息了一聲。

他幽幽說：「妳很久沒有對我那麼好了。」

我想，不就那麼一杯蜂蜜檸檬水嗎？我先生自小養尊處優，在我婆婆呵護下成了公認的媽寶，我真不覺得他看得上我這杯沒什麼困難度的蜂蜜檸檬水，可是妳猜怎麼樣？隔天他飯局後早早就回了家。我很高興，煮了綠豆湯給他當宵夜，他一邊吃我一邊和他說說話，再隔天他就推掉了不重要的應酬回來吃晚飯。

   午後，書店多了許多人潮。放暑假的孩子，放暑假的爸媽，以及我們母子三人這種固定書店咖，大概都為了這裡免費的冷氣、可愛又迷人的書過來（我愛誠品！）不過人雖然多了，大家都是安安靜靜，就是為孩子念書的母親，也都小聲小聲的，深怕吵到了別人。這天來了兩個人，小女孩六、七歲吧，旁邊跟著祖母，小女孩很想聽故事，小小的頭湊到講故事給孩子聽的媽媽身邊，無奈運氣不太好，這幾個小孩都瞪著小女孩看，眼睛彷彿在說：媽媽是我的。

祖母不忍心，跟小女孩說：「阿媽念給妳聽。」

老人家眼睛不好，故事念的斷斷續續，不過小女孩就很滿足了，她依偎在祖母身邊，指著上面的圖畫笑的格格作響，看到有人眼睛漂過來，還自覺的壓低笑聲。可是──大家是用眼神告訴這對祖孫，阿媽的聲音全書店的人都聽到了啦。

我也覺得很吵，可是我知道，當一個人耳朵不好的時候，說話聲音就會不自禁的大聲起來，老人家不是故意的。我帶著兒子到另外一區看書，回家的時候看見這對祖孫還待在原處，阿媽故事講的很起勁，小女孩樂得很，可以想像，阿媽一定撫慰了她父母不能陪在身邊的寂寥。